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虫安 2018-05-26


 CFP

2015年夏季,监狱的大门口新砌了一组文化墙,叫“新生之门”。

那个季节的某一天,我即将刑满释放,在一个光线充足的早晨,我路过文化墙,从那里再往前走上几步,仅仅几步,便是沉重封闭的牢门。

新生之门即将为我而开。我看着文化墙上那些浮雕的飞鸟和太阳,心中溢满了突破苦难的欣喜和激动。

重获新生是每个囚徒最大的愿求,我无法想象会有人因为这一刻的到来而蜷缩畏怯,他唯一的期望竟是延长刑期,滞留囚场。

2014年二季度,监狱举办了一次服刑人员艺术大赛。那时,我在文教监区的美工组服刑,主要的改造任务就是征收参赛作品,布置评选场地。

美工组在一个20平米左右的房间里,中间横着一张十几米长的工作台,遇到节假日或者监狱活动,我们会在台子上做些手工类装饰品,比如用浆糊制成的横幅或者用KT板刻出来艺术字。

艺术大赛期间,教改科室给每个监区下达了“至少提交两件参赛作品”的任务,于是,这张大桌子便被密密麻麻的涂鸦、折纸、粗糙的书画作品,甚至还有纸飞机和竹条编制的圆篓彻底堆满了。

在一大堆参差不齐、大多都令人发笑的作品里,一块透明肥皂雕成的伟人肖像令我印象深刻。

没有任何细腻的笔触,刻得很粗糙,但可以看出作者下刀精确老练,功底深厚。我把作品拿起来,看下面贴的标签:王来狗,71岁,老残监区。

教改科室的领导吩咐过文教大组长,监狱请来了媒体记者入监拍摄报道优秀作品,“这是整个大赛的重中之重。”

我把这个粗糙的雕像挑出来,放在了“优秀作品”的位置。因为大部分参赛作品,的确令人尴尬。

选出优秀作品后的第三天,恰逢五一,艺术大赛的评选工作正式开始。那天下午,天气异常燥热,文教楼前的塑胶跑道上已经坐满了犯人。一个原本可以在纸牌中度过的“五一”却被这种无聊的比赛彻底破坏,所有人都倍感憎恶。他们毫不配合摄像师的画面取景,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对早热天气的诅咒。

评选开始,二十个犯人分成四组站在舞台上,他们举着自己的参赛作品,神情呆滞,任由一连串的快门把他们灰头土脸的形象曝光在某张报纸或者电视节目上。

我在评奖台的后场看见了捧着伟人肖像的王来狗,他个头瘦小,身材就像一小节烤糊后的红薯,皱巴巴的,新长出来一寸长的银发,像是一层浓霜。

王来狗的雕像作品被评为一等奖,领导给他胸口戴上一朵纸质的红花,还送给他一袋生活物品作为奖励,他唯唯诺诺地表达着感激。

评奖结束,监狱领导为了鼓励犯人们在劳动时间之余积极学习艺术,又即兴说了一段长文:

“本届艺术大赛的成功开展,服刑人员的参赛热情还是很高的,这一点很好。服刑改造不能流于形式化,不能仅仅通过劳动来完成赎罪,艺术对灵魂深处的污垢有很强的清洗作用,所以说,你们在平常的生活当中,不仅要完成相关的劳动任务,更应该在思想上有所提高和领悟……”

“这次比赛,我不仅仅要对获奖的犯人进行物质奖励,还要予以一定的行政奖励,我宣布,对一二三名各加改造奖励分3、2、1分……”

领导的发言结束,服刑人员艺术大赛才算正式落幕。可拍集体合影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王来狗,舞台上渐渐乱成了一锅粥。

“王犯去哪了?”

领导的几番盘问都无人回答,文教楼已经被好几拨狱警上上下下翻找了个遍,站在王来狗边上的两个犯人被勒令蹲在楼梯口的拐角,没完没了地接受狱警的反复审问。

每个人都忙着听领导发言,谁也没注意王来狗躲起来了,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躲起来。连向来从容淡定的领导也变得慌乱了起来。

一开始大家料定,王来狗肯定是藏在文教楼里,因为舞台的前场有几千双眼睛盯着,他溜不出去,只能从后场溜进文教楼。

按照这样的判断,领导迅速布置了搜捕王来狗的方案——文教楼四层,每一层分派两个狱警和六个骨干犯地毯式轮番搜查。等春末的夕阳红艳滴血的时候,人还没找到,领导已经准备拉响警报、上报省局,作为逃狱案件报备处理了。

舞台上半人高的音响和杂乱的桌椅也开始收场,操场上所有的犯人也已经被锁进了各自的监房。

就在文教的犯人抬后场角落的备用音响时,发现了王来狗。他蹲在扇形音响背后的墙旮旯里,头顶糊了几条灰色的粘结起来的蛛网。

无论如何,王来狗找到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至于王来狗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躲起来,也与我们并不相关,这是狱警的审查工作。

王来狗因非法拘禁并且奸淫一名智障女获刑11年,实际入狱服刑时间超过9年。

70岁之前,他一直在服装监区从事剪线头的劳动,这个岗位分数很低,减刑的排名也上不去档次,因此在漫长的服刑期间,王来狗一天的刑都未减。满70岁之后,王来狗被调去老残监区服刑,他很快便发现,这里是个舒悰无忧的养老之地。不仅不用干活,还能定时领到治疗三高的药物,更重要的是,每天都有时间和同改聊天下棋。

在这里,唯一令王来狗担忧的事情就是刑满释放。

余刑越来越短,他的危机感也越来越强。9年的时间里,他的家属会见记录为零,虽然他的直系亲属登记表上有女儿和儿子的名字,但出狱对他而言,似乎成了异常残忍的事。

艺术比赛是老残监区的分管狱警为了完成参赛作品的指标,要求王来狗参加的。他做过三十几年的木匠,雕工老道。

可得了一等奖后的王来狗听到要给自己加三分改造奖励分,他怕了,因为他手上已经积累了230多分,再给他加三分,他的月度奖励分就足够减刑两年了(改造奖励分满240分可以减刑两年)。

而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刑满释放了。

王来狗害怕刑满,监狱里的日子过惯了,老残监区是他期待安卧归老的家。

如何处理王来狗,成了所有犯人热议的话题,按照王来狗的意愿,最好是给他加刑至无期。

可是,2014年的监狱环境已经开始向人性化管理转变,王来狗的躲藏行为虽属违规违纪,但并不算逃狱,无需作加刑处理。

于是,监狱给王来狗做了一次心理危机干预,地点就在文教楼的二楼。让他摆了摆沙盘,还给他做了催眠,联系了他户籍所在地的司法局,找到他的亲戚沟通其刑满释放后的安置问题,并且还给王来狗录制了悔罪视频,播放给其亲戚观看……

其中重中之重的环节,监狱还请媒体记者进行了一系列的随行拍摄报道。

很快,在每周一次的电视教育大课上,关于帮教王来狗的新闻报道在全监狱6000个犯人的眼前播放了。

视频里,71岁的王来狗木纳呆滞,浓重的口音连翻译字幕都跟不上,一种迟暮的忧郁和紧张扑面而来……而王来狗也等来了自己的最终的处理结果——他被警告处分,剥夺了半年之内的减刑资格。

电视画面里的王来狗,脸上满是谢意和感激。一场小小的狱中闹剧,自此也拉上了帷幕。

2015年元月,监狱要举办一场服刑人员团体心理辅导的大型活动,活动的主要目的是对外展示现代化文明监狱的建设成果。

活动结束后,参与活动的专家和媒体还受邀参观文教楼的展览馆和功能性教室。文教的犯人哀声叹气,因为这些教室和展览馆很久没有打扫了,又要忙几天。

文教楼的档案室紧挨着展览馆,里面存放着全监所有犯人的备份档案,管教本来想锁起来,防止参观的人员擅入,但档案室是玻璃门,从外面看,里面的卫生状况同样糟糕。因此,我们连带着档案室也得彻底打扫。

管教没有耐心等我们完成这项庞大的清理工程,索性把我们锁在里面,自己到办公室里玩电脑去了。

我们把档案室的表面卫生打扫干净,卫生死角或者不易察觉的地方便置之不理。剩余的时间,便开始翻阅那些档案盒里的资料。

有人找到了王来狗的档案盒,找出他的判决书,所有人都聚了过去,企图从上面寻找到一点点新鲜和刺激的故事。

王来狗的籍贯在盐城阜宁,一直从事木匠工作。

他44岁时,妻子因为女儿执意嫁去外省,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没能抢救过来。那年,家中还剩下一个正读高中的儿子需要他抚养照料。

那时候,大部分农村家庭已开始选择去家具市场购买家具,王来狗的经济变得异常拮据。巨大的生活压力之下,他常常借酒浇愁,醉酒后就打儿子出气。

儿子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外出务工,一年不给他一个电话,三四年不曾回一趟家。大概是独自过了很多年这种冷若冰霜的日子,王来狗盯上了村里一个30多岁的智障妇女王冬云。

王冬云经常出门闲逛,三四天不归家,她的家人也并不会寻找。王来狗便用一块鸡蛋糕把王冬云骗至家中,捆绑起来,并且对其数次奸淫。

王来狗把王冬云绑在一根粗壮的木料上,十几天未曾给她松绑,加上恶劣的卫生状况,王冬云的身上开始长疮化脓,腿部溃烂出两个大洞,天天啼哭不止。

王来狗为此焦急万分,给王冬云松绑又怕她跑走,堵住她嘴巴,又怕她受不住病痛而死。

经过思考,他决定塞给村里的赤脚医生1000块钱作为封口费,让他来给王冬云看病。

医生刚刚走进王来狗的家门,王冬云的家人就紧随其后,他们把王来狗打倒在地,将他扭送去了派出所……

判决书上对王来狗的案情描述仅限于此,大家阅读之后仅仅也只是一笑而过,整个屋子里仍飞舞着发光的粉尘,所有人在笑后都禁不住咳嗽起来。

王来狗的档案盒被我们重新放回原处,里面一张写满了复写字的薄纸掉了出来——那是一份房产赠予说明书。

“这老狗日的怪不得不愿意出去了,房子老早就被他儿子卖掉了。”

“老狗日的也是自己作的!”


 ●  ●  ● 

打扫屋子的文教犯人捡起那张薄纸,一番议论之后,把它放归原处。管教这时已经下楼,准备开门检查我们卫生任务的完成情况,检查之后,他很不满意。

继续清扫档案室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莫名地想起了王来狗那个肥皂雕刻的伟人肖像作品。

可能,那个“一等奖”作品,不会再有人记起了。


尾声:

据说,王来狗最后还是获得了减刑一年的奖励,提前刑满释放了。狱方积极联系他的儿子来接他,未果。

至此,再无王来狗的消息。

编辑:沈燕妮

音频制作:与声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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